第57章
怎么可以这样?” 她说出这句话时眼睛睁得老大,活像是被方妙抢了块酥饼去一样愤愤。 这场景本该是严肃的。 然而她脸上是下不去的婴儿肥,非但不吓人,反倒十分可爱,引得众人止不住地发笑,调侃道:“这是好棋手遇到臭棋篓子扯不清了!” 方妙还兀自为自己辩解,说周宝樱下棋如此吓人,摆明了是欺负她,悔棋也不算什么。 众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连站在最边上观战的姜雪宁都没忍住露出几分笑容来。不过她一转眸就瞥见殿门外一道身影走了进来,脸上那原本明媚的笑容隐没了,先垂眸躬身道了声礼:“谢先生好。” 众人这才发现谢危来了。 下棋的站了起来,观棋的也敛笑转身,跟着姜雪宁一道行礼。 谢危的脚步便在殿门外一停。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一番错综复杂的局面没理顺,半夜又头疼,犯了寒症,今早从府里出来时面色便有些发白。 原本轻便些的道袍也不穿了。 剑书怕入了冬风冷吹得寒症加重,给他披了嵌了层绒的深青氅衣,立住时便有几分青山连绵似的厚重。 姜雪宁看见他时敛了笑意,一副挑不出错来的恭敬姿态,谢危自然清楚地收入眼底,也不知为什么又气闷了几分。 他淡淡道:“不必多礼。” 也收回了方才落在姜雪宁身上的目光,携了一卷书从殿外走进来。 众人都知是要上学了,连忙帮着方妙收起棋盘,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姜雪宁也向自己的书案走去。 谢危自来从右边过道走,正好从她书案旁经过,然而目光不经意垂落,忽然便凝住不动,连着脚步都再次停了下来。 姜雪宁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他看的竟是摆在案角的那册《女诫》,唇边不由勾出了一抹讽笑。 谢危两道长眉却是蹙紧。 众人案头上都有这本书。 他伸手拿起姜雪宁案角这本,翻了两页,搭在那纸页边角上的长指便停住,只问:“奉宸殿进学并无此书,谁让放的?” 姜雪宁心底一嗤,并不回答。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 沈芷衣犹豫了一下,道:“回先生,昨日本教《礼记》的张先生说学生等不知尊卑上下,是以压了《礼记》先教《女诫》,命人发下此书。” “……” 张重? 这位国史馆总纂并不与翰林院其他先生一般,谢危接触得不多,实没料着沈芷衣会给自己这样一个回答,更没料着张重有胆量阳奉阴违,改了他拟定的书目。 目光重落到书页上,条条皆是陈规陋款。 他脑海里竟不由自主地回溯起昨日与姜雪宁一番带了火气的争执—— “这时辰张先生还在讲学,你不听课坐这里成何体统?” “张先生的课我不想听……” “我训你不该?” “尊师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么,学生学什么,先生说什么,学生是什么。谢先生压我斥我误会我,都是应该。” …… 谢危洞悉人心,听了沈芷衣的话,一想便知,昨日是自己先入为主,不分皂白地责斥了她,才使她怒极反击,一时便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再见这书,便更不惯了几分。 他虽一向与人为善,可内里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当下也不置一言,眼帘一搭,劈手便将这《女诫》朝殿外扔了出去。 那书册“哗啦”一声,翻起白花花的纸页来,摔落在外头台阶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姜雪宁也不由抬眸望着谢危。 谢危有些苍白的脸容不起波澜,只持着自己编的那卷书走上殿,站定后,看了众人一眼,抬指一点殿门外:“都扔掉。” 沈芷衣惊喜极了,把自己桌上那本《女诫》扔了出去。 其他人却是面面相觑,一副畏缩不敢模样。 陈淑仪已在谢危那边吃过一回亏,此刻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开口。 姚蓉蓉的声音于是显得十分气弱:“那、那张先生那边……” 谢危垂眸根本不搭理。 任谁都看得出来,比起前日教琴的时候,他心情是坏了不少的。 见没几个人扔,他也懒得再说。 只把自己那卷书平放下来,淡淡道:“上课。” * 谢危今日原打算讲《师说》,非为强调尊师重道,而是为向众人言明“学”之一字的紧要和“师道不师人”之道理,可进殿时见着那本《女诫》,又了然昨日因由,怕宁二听了此篇后误解他以师道压人,遂将此篇翻过,思量一会儿,把《史记》里《廉颇蔺相如列传》一篇挑出来讲。 从“完璧归赵”讲到“负荆请罪”。 因事有传奇,众人都跟听故事似的,很快便全神贯注。 他讲到廉颇误会蔺相如时,便不由向姜雪宁看去,却见她浑然无觉似的坐在角落,虽也没开小差,可看着并不如何认真模样。 眉头于是再皱。 可此时若再责斥无异于火上浇油,便将心思压下,不再看她。 待得一个时辰后下学,谢危朝她走过去。 可还不待开口,姜雪宁已看见了,竟冷冷淡淡躬身向他一礼,道:“恭送谢先生。” “……” 谢危还未出口的话全被她噎了回去,终是看出她心怀芥蒂,不愿搭理人,又想辰正二刻国子监的孙述便要来教算学,实非说话的良机,立着看她半晌,只好走了。 只是一路出宫回府,心内终究一口郁结难吐。 吕显掐算着时辰登门拜访,一进了壁读堂便看见他面向那一片未悬一物、未书一字的空墙而立,手里一盏茶也不知端了多久了,大冷天里连点热气儿都不往外头冒了,不由一阵纳罕。 这壁读堂乃是谢居安书房。 向来是遇到难解之事才面壁而立,空墙上不置一物为的是澄心静思,今日是为什么?为宫里那桩眼见着就要闹大的如意案? 他一整那文人长衫在谢危身后坐了下来,只道:“无缘无故跑去宫里教那些女孩儿干什么,平常经筵日讲都挪不开空,如今又收一帮学生,是更难见着你了,一天倒有五六个时辰都在宫里。今日来本是想同你说那尤芳吟,你这架势,又出什么事了?” 谢危觉得他聒噪。 直到这时手才动了动,回过神来去喝端着的那盏茶,才发现已经凉了,只好置在一旁案角上,道:“些许小事。” “小事?”吕显不由上下打量他,目光古怪,“你谢居安从来只为大业烦忧,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也会为小事澄心了。” 谢危一想,可不是这道理? 一时也觉好笑。 他也不好对吕显说自己昨日心躁,同个小丫头置气,且还理亏于人,只能摇头,无奈叹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谢危终也有被人治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 红包√ 第063章 讲和 当天回去, 吕显铁公鸡拔毛,高兴得自掏腰包买了一坛子金陵春回幽篁馆。 伺候的小童惊呆了:“您发烧了?” 吕显倒了一盏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只道:“恶人终有恶人磨,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哈哈哈……” 若是能打起来就更好啊。 他悠悠地想着。 “……” 本还担心他是不是病了的小童,现下确定他只是日常发癫,不由得嘴角微抽,默默把门带上了, 干脆留他一人在屋里傻乐。 * 次日一早有大朝。 下朝后时辰还早,谢危被吏部几位官员拉着说了一会儿话后才得脱身,略一思量, 便准备去趟国史馆。 没成想一抬头看见皇极殿台阶下两道身影。 左边那人面容端方, 同右边人说话时面上挂着点不经心的笑,正是如今的刑部右侍郎陈瀛;右边那人却有些面生, 穿着玄黑的官袍,五官端正,满面清冷, 垂眸敛目, 竟给人一种寡淡冷刻之感。 谢危顺着台阶走下去,陈瀛便也看见他了,于是一笑, 只同右边那人道:“此事一会儿我回了刑部衙门再议吧。” 说完向谢危走来。 谢危则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意外瞧见那人也转过脸来看了自己一眼,向自己微微颔首。他顿时微怔,虽不知此人身份, 却也跟着颔首还了一礼。 陈瀛在谢危面前站定,躬身拱手一礼:“听闻这几日谢先生事忙, 还要在宫中教长公主殿下,陈某都不敢贸然登门拜访,也不知您何时能留出空来?” 谢危却道:“刚才那人是谁?” “刚才?” 陈瀛下意识回头望去,方才与自己说话那人已转身向着宫门外走去,两手交叠在一起都拢在袖中,一身清正,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是个如今处处被锦衣卫那边针对着的人。 他提起这人,声音里添了几分玩味。 “前不久调来的江西清吏司主事,姓张。” 谢危如今虽是虚职,可毕竟在皇帝内阁中,朝野上下大部分的事情都会从他手中过一遍,虽不说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桩桩件件基本都有个印象。 陈瀛一说他就想起来了。 只因那调任的票还是他拟的,于是道:“那个弹劾了周千户的张遮?” 陈瀛打量着谢危神情,笑道:“正是此人。谢先生是不知道,这人颇有一番硬本事,刑狱之事乃是极通,律法条条皆在心中,只是脾性又臭又硬,也不大合群。他才调到清吏司没几天,锦衣卫北镇抚司那边已摆了好几回的宴请我去了。陈某如今正拿不下主意呢,谢先生您看?” 这张遮本是刑科给事中,一朝弹劾了周千户,开罪了锦衣卫,沈琅在内阁里对着其他几位大学士曾骂过此人不懂变通,净给他找麻烦。 毕竟锦衣卫只为皇帝办事。 但即便如此上火,沈琅也大笔一挥调他去了刑部清吏司,从七品到六品,虽是明升暗降,可也没就此罢了此人的官,可见还是有些圣眷的。 另一则…… 谢危眸光微微一闪,看着陈瀛道:“刑部郑尚书年事已高,去年便向圣上递过了乞休的折子,只是被圣上压了下来,说郑尚书若是致仕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掌管刑部。但今年河南道监察御史顾春芳任期将满,正是此人一力保举,张遮一介幕僚刀笔吏出身,方得入仕。酒是吃得的,宴也是去得的,事要怎么办,却得你自个儿掂量。” 陈瀛心头顿时一凛。 他听出了谢危言外之意,只道顾春芳过不久就要成为自己顶头上司,张遮怕不能动,再想自己先前盘算的计划,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向谢危一拜:“多谢先生指点。” 谢危却淡淡的,只道:“近日事忙,过几日你再来访我吧。” 陈瀛道:“是。” 谢危便不再多言,别过陈瀛,背过手转过身,径自往武英殿的方向去。 国史馆隶属翰林院,设在武英殿东西廊房,主要负责纂修国史,为功臣列传。 早朝刚下,众纂修官都在厅里喝茶。 一般而言此刻都会议论些朝上发生的事情,或者各地来的趣闻,若雅兴来了还吟吟诗、谈谈文。 只是今日不同以往,气氛有些难掩的压抑。 国史馆总纂张重看着置于案上的那八本《女诫》,一张脸紧绷起来涨成紫红,待伸手翻得最面上那本竟还沾了泥污像是被人扔到地上去过时,眼底更是冒出火来。 送书来的小太监都不免缩了缩脖子。 下一刻便听见重重一声响,竟是张重用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大声质问:“反了,反了!谁人吃了豹子胆连本官下发的书都敢扔,还敢送回到本官面前来?!” 他话音方落,国史馆外头传来一声笑:“张总纂息怒。” 国史馆中顿时一静。 张重听见声音转头向门外望去,看见谢危走了进来,不由将方才的狂怒敛了几分,却依旧没什么好气:“少师大人来得正好,看看奉宸殿那帮女学生,不尊师不学书,无法无天,也不知谁给的胆子!” 谢危朝他面前那八册《女诫》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一挑,便在那一溜圈椅的上首坐了下来,平静地看着张重道:“真是歉疚,这胆是谢某给的,书也是谢某扔的,没想张总纂这般生气,倒令谢某有些惶恐了。” 什、什么…… 张重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待这话在脑海里转过三遍明了意思后,再看眼前谢危这张平静含笑的脸,只觉一阵心慌意乱,背后汗毛都隐隐竖了起来,腿脚发软,身形一晃,差点没能站稳。 * 正在殿上讲《诗经》的是赵彦宏,姜雪宁在下面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谢危走后,整个奉宸殿里都有些古怪。 下一堂是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教她们算学,此人年纪偏轻,资历相较于其余的几位先生也是最浅,但许是正因如此,他的态度最为谦和,讲学也力求能让众人听懂,算得上有问必答,总算让被其他先生膈应了几日的姜雪宁对宫中伴读这段日子找回了一点希望。 只是下学后众人便吵了起来。 一切都因为昨日谢危讲学前竟把张重先生发的《女诫》给扔了,且还叫她们都扔掉。 姜雪宁那本是谢危扔的,不算数; 长公主那本却是实打实自己扔的。 余下的七位伴读当时都未有举动。 她们中胆小如姚蓉蓉者,为此提心吊胆,说:“谢先生都叫扔了,长公主殿下也扔了,我们却一动不动,这、这会不会有些不好?” 陈淑仪当即讥讽她:“当时你怎不扔?” 姚蓉蓉便憋红了脸不敢再说。 周宝樱却是眨巴眨巴眼:“我也想扔来着,可看你们都没扔,举起来又放回去了。” 陈淑仪冷笑:“宝樱妹妹也想忤逆礼法了?” 众人都听出她言语不善。 萧姝在旁边有半天没说话,听着陈淑仪口气这么冲,却是少见地皱了眉,竟转头问姜雪宁:“姜二姑娘怎么看?” 姜雪宁可没想到萧姝竟会来问自己,也不知她是什么目的,但反正她书都被谢危扔了,有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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