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道可谓是绰绰有余。 “大和尚不出来啊。”灵猫朝着不远处的竹屋里张望,心里有些愁,“这些和尚也太能憋了,打坐念经都能念一下午,也不嫌烦……” 灵猫说着说着,忽而间缩了缩脖子,抿了抿耳朵,因为它突然想起身边这人更能憋,一个人待在清寂山上,一待便是千年。 此时天色已晚,夜黑风高杀人夜,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出来了。” 望凝青传音,灵猫抬头一看,果然见竹屋里走出了一个人来。 修禅之人行走时的步态与常人的区别很大,几乎是一眼便可以分辨出来。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年岁不小的老和尚。老和尚双手合十,步履蹒跚地走下台阶,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是在参禅。 “小凝青,咱们动手吧?” “不,等等。”望凝青摇了摇头,“不敬人,亦要敬鬼神。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灵猫心里有点愁,望凝青虽然前尘尽忘,但却总是会在一些地方表现出莫名的坚持。就比如现在,她要杀人,却又怀揣着奇怪的坚守,不愿打断对方的参拜。莫非是修道修成了本能? “欸?他怎么往外走了?”不一会儿,灵猫又咋咋呼呼地嚷嚷了起来,“走走走,跟上去!干掉他!” 望凝青没有拒绝,她踩着流云一般飘忽的步伐静静地跟在慧迟的身后,靠得近些了,她也看清楚了慧迟的样子。身为曲灵寺中仅剩三位的慧字辈和尚,慧迟的年岁自然不小了。老钟一样的人,眉毛向下耷拉,看上去有些愁苦,有些慈祥。 相由心生,慧迟大约便是这样一个有些愁苦,有些慈祥的老人。 慧迟走出了竹院,朝着另一处修建得极为朴素的建筑群走去,那是曲灵寺提供给香主们下榻落脚或是静修的院落。望凝青看着慧迟的背影,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她眼神淡淡的,平静得无波无澜,好似有迷雾般的云彩凝在她的眸中。 就在这时,慧迟的步伐停驻了,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语:“阿弥陀佛,阁下,还请现身吧。” “……!”灵猫吓得背毛一炸,“他、他、他——!” “嘘,安静。”望凝青垂了垂眸,“不是说我们。” 院中暮风温柔,耳边只能听得树影婆娑的沙沙声。 半晌的沉寂之后,一道有些尖利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宛如索命的厉鬼,带着讥诮与怨恨:“呵,老贼,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那声音似乎有人提着嗓子说话,像利器在石板上磋磨发出地刺耳吱呀,听得人十分难受。灵猫甩了甩头,意识到说话的人故意掐着嗓子说话,大概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贫僧问心无愧,自然无所畏惧。”慧迟捻弄着佛珠,语气悠长地道,“阁下与贫僧有何恩怨,如实道来便是,何必殃及无辜呢?” “嘻嘻。”那尖利的声音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这可真有意思了,你这杀人如麻的悍匪,金盆洗手后遁入空门就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你为了一点钱财而滥杀无辜时怎的不愁自己会白日见鬼?今个儿倒是能指责我殃及无辜,要我明辨是非?” 慧迟念了一声佛语:“阁下,贫僧受祖师渡化,早已皈依佛门,前尘往事尽付流水。贫僧也知晓,杀业一身,便是穷尽毕生虔诚也难以洗脱。但阁下有何怨憎,直冲贫僧来便是了,贫僧那徒孙年岁尚小,更不曾作恶,阁下便是有千般怨、万般怒,也不应牵连无辜稚子。” 灵猫蹬了蹬耳朵,倒是没觉得诧异,慧迟的过去它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它才选择了这个人作为“云出岫”的目标。慧迟尚未出家之前是绿林悍匪,仰仗武功打劫过路的商人,后来被曲灵寺的祖师感化,这才金盆洗手皈依了佛门。慧迟皈依佛门后诚心参禅,布善仁施,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便再没有记得慧迟的过往,只看得见他所做的善。 要说他穷凶恶极倒也不至于,因为慧迟当年之所以走上歧路,也是因为生于荒年,为了混口饭吃。有罪的不是人,而是穷苦,人为了活下去而选择了不折手段。但造孽就是造孽,杀业就是杀业,曲林寺祖师为他立下法号“慧迟”,也是在感慨他“悔迟”。 灵猫正胡思乱想着,下方的两人却已经结束了交谈。 “你既然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这小和尚我还给你,我要你在武道大会上公开自己的罪孽并自裁于天。”那沙哑的声音阴森森地说道,“别想耍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我知道你这小徒孙虽然名义上是你收下的俗家弟子,但其实是你兄长一脉最后的遗孤。他在我这待了这么多天,可不仅仅只是好吃好玩而已,你若是足够铁石心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肠烂肚而死,那就只管食言。” “欸。”灵猫叹了一口气,“果然看中这个好时机的不止咱们,这大和尚也真够倒霉的。” 早不寻仇晚不寻仇,偏偏跟他们撞在了一起。 慧迟老和尚不语,只是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一旁的柴房中传来了孩童细弱的哭声,慧迟连忙朝着柴房走去,没一会儿,望凝青便看见他抱着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从柴房里走了出来。慧迟不断拍抚着那小沙弥的后背,嘴里低声地呢喃着什么,他不敢在这座庭院中停留,只是抱着小沙弥急急地原路返回,竟都没想过要去追击那名凶手。 “有古怪。”望凝青说着,从树上一跃而下,打开了其中一间屋舍的门窗,却见一衣着朴素的男人歪倒在椅子上,屋内弥散着一股奇特的香气。望凝青屏了息,走近屋内探了探男子的鼻息,人还活着,却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啧啧,这是给整个香主院中的人都下了迷药啊。”灵猫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来寻仇的人想必毒功过人。小凝青,你能感觉到刚刚说话的人在哪里吗?” “不能。”望凝青摇了摇头,道,“那人很擅长掩藏自己的呼吸以及气味。”所以即便是她,也没办法确定那道声音所在的方位。 “你等一下,我翻翻命书。”灵猫看着厚厚的一本命书,一时间惆怅万分,“因为是渡劫,所以我就只看了云出岫的命轨,但我怎么觉得这江湖的水有点深啊?在云出岫杀死慧迟之前,应该没有认罪和自裁于天这一段才对啊。” 望凝青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吗?” “没有。”灵猫非常肯定的点头道。 望凝青思索了片刻,忽而间夺门而出,循着慧迟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趴在她肩膀上的灵猫被这股冲力一带,险些没从她肩上翻下来,只能用两只爪子死死地扒住她的衣服,发出凄惨的喵叫声:“小凝青,你怎么了?!” 望凝青不答,她一路狂奔,电光带着石火,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树林里,慧迟老和尚扶着一棵老树跪倒在地,口吐鲜血不止,而一旁的落叶堆上正躺着方才的那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皮肤泛紫,瞳仁翻白,嘴角有紫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溢出,已是无力回天之态。慧迟老和尚凭借着雄浑的内息尚能苟延残喘,但脸色也已经是一片铁青。 “报应啊,报应啊。”他没有打坐调息将体内的剧毒排出,只是看着小沙弥的尸体老泪不止,哭得嗓音嘶哑。 “嘶——好毒的计谋。”灵猫见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人一口一句‘昨日之事’,又要求慧迟在大庭广众之下谢罪自裁,换做常人自然会放松警惕,以为前来寻仇的是昔日的苦主。毕竟若当真是为家人寻仇,那比起杀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和尚,自然更想看他颜面扫地。可是谁能想到那人是将毒浸在了小沙弥的衣物里,根本没想让他活过今夜?” 那人到底是谁?对幼童都能下这般重手,行事作风实在称得上心狠手辣。 灵猫有些气,望凝青也有些气,但她气的是被人抢了先。怎么这些江湖人都跟远山侯一个德行? 事不宜迟,望凝青当即踏出一步,她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绵软的布鞋在枯枝败叶上踩出了细碎的声音。 “报应,这都是报应……”慧迟老和尚红着眼睛,失魂落魄地呢喃着,“我是这样,蓝家是这样,都逃不掉,所有人都逃不掉的……” 蓝家? 望凝青困惑了一瞬,但也并未迟疑太久,而是亮出了自己的剑。 濒死之际,慧迟老和尚猛然抬头,借着枝叶扶苏间漏下的一点月光,看清了望凝青的模样。 “你、你是云娘的……” 谁?望凝青的剑刺穿了慧迟老和尚的心口,她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中窥见了自己的脸,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慧迟老和尚咽了气,望凝青却没有轻率地触碰他和那个小沙弥的尸体,只是斟酌良久后,折下了一旁开得正好的栀子花。她随手一甩,那栀子花便咄地一下刺进了慧迟老和尚的心口,仿佛自他血肉之中长出了一朵花。留下这个暗示后,望凝青这才转身离去了。 “这是做什么?”灵猫有些不解。 “免得再有人出来写什么‘杀人者某某某’。”望凝青提起这事就有些气,“明明是我杀的。” “好好好,你杀的,是你杀的。”灵猫非常熟练地哄起了孩子,转念一想,又道,“但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嗯。”望凝青道,“祁临澈想要江湖动乱,想必他早已找好了‘理由’。慧迟的旧事不揭发更好,因为一旦揭发,就是‘师出有名’了。” 江湖人寻仇都讲究“师出有名”,恩怨自了,哪怕慧迟是个德高望重的和尚,但昔日苦主寻上门来要他偿命,外人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但如果今夜之事全部掩埋在月色之下,那就是慧迟大师遭人暗算,被人下了毒后因偷袭而亡,这是小人伎俩,会让江湖大乱。等将来死的人多了,各大门派势力之间便会互相猜忌,摩擦增多,从而形成祁临澈想要的格局。 “命轨中的祁临澈是怎么做的来着?”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灵猫道,“他捏造了一本不存在的武林秘籍,牵扯上了一桩陈年旧事,将各大门派都拉进了漩涡中来。当然,那本秘籍是否存在还不知晓,但江湖嘛,总是不缺那些做贼心虚的人,就算他们问心无愧,祁临澈也有办法让江湖人相信他们真的得了那部武功秘籍。简单来说,就是燕川当年之事的翻版,不过这次被扣了黑锅的是自诩为‘正道魁首’的三大门派。” “什么武功秘籍,能让江湖人不惜与三大宗门对抗?”望凝青捏着一片竹叶,神态平和地询问道。 “谁知道呢?”灵猫摇头失笑,“普通武功秘籍当然不行,但如果是当年那被所有人骂成‘妖女’的女人流传下来的秘籍,能让人在短短五年内获得一甲子的功力,甚至能跟江湖第一人燕川打个平手,那即便是‘正道魁首’,也挡不住人心的贪婪。” 第37章 天真世外仙 慧迟和小沙弥的尸体, 第二天就被晨起扫洒的僧侣们发现了,于是望凝青下山之时便听见了悠远而又厚重的钟声。 报丧用的钟声又闷又重,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有柔软的白鸽蹭过望凝青的袖口, 恍惚间好似从袖中飞出的云朵。她微微偏头,侧颜写满了淡漠,听着深山中传来了《地藏菩萨本愿经》的朗朗诵声, 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身旁的飞鸟。 望凝青按着灵猫的指引前往了昆仑山,在红尘中跌打滚爬了数月之久后, 她终于褪去了那股稚子般软弱好欺的天真, 气质更显缥缈凛然。如果说,刚下山的云出岫好似山水洗涤的璞玉, 那此时的她就仿佛剥开了玉石之外那层厚重的釉质,流露出华美的内在。 一路北上, 望凝青遇见的江湖人也渐渐变多了起来。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昆仑山,怀揣着一腔热血,意图在武道大会上扬名立万。 赶路的过程中, 望凝青偶尔会从路人的口中听见“慧迟大师遭人暗算而死”的事情,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件事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在江湖人的口中扩散开来。因为这件事发生在武道大会之前,所以难免被人拿去和阴谋挂靠,但是望凝青听了许多人的猜想, 却发现一个陌生的名讳被人反反复复的提起——那便是拜月坛的圣女, 月时祭。 虽然慧迟大师是因剑伤而死, 但江湖人士们更多提起的是那种毒。慧迟大师的死并不光彩, 为了让逝者安息, 曲灵寺有心隐瞒此事。但这偌大的江湖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所有人都在好奇以慧迟大师的武功之高,究竟会死在何人的手中?江湖上专门贩卖消息的千机楼接了这天价的单子,最后给出了“慧迟大师死于毒物”的结论,这才让人恍然大悟。 慧迟大师武功很高的确不假,但曲林寺的武功再如何打熬根骨也练不到五脏六腑,若是因毒物而死,倒是不足以为奇了。 “但说到毒物,最厉害的当属书中唐门与苗疆两地,也不知道是哪家势力下的手?” “唐门家大业大,行事虽说诡谲却也肆意,那挂在唐门榜上的悬赏令都是布告天下的,可没见有人去认领……” “若不是蜀中唐门,莫非是那魔教拜月坛?听说他们宗的圣女出山,意图参加此次的武道大会,会不会——” 望凝青每走到一处下榻的地方,便势必要去茶楼走一趟,顺带打探一下消息。比起客栈酒楼这些供给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下榻的地方,茶楼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打探消息也更加方便。因为茶楼一般都会聘请一两位有名的说书先生,讲讲近日里发生的江湖大事。有人起了话茬,自然便有争论之声。但望凝青听来听去,发现所有人都在说拜月坛圣女月时祭,却基本无人提起远山侯。 “虽然有‘北望祭月,东离远山’的名号,但其实远山侯的人品,大家都很信服。”灵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就跟一个人的气质有关了,你想啊,一个人要是平日里看着就很端庄,那不管发生什么坏事,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排除这个人对吧?相反,一个人要是流里流气的,一看就很下三滥,那不管坏事是不是这个人做的,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肯定在其中插了一脚。” “远山侯虽然行事肆意,但抵不住他长了一张暴君脸啊,这种人一看就很光明磊落、不屑于用下毒这种手段的。”灵猫嘴上说着嫌弃,但却毫不掩饰自己对远山侯的喜欢,“相反,这拜月坛可是有‘魔教’之名的,就算是圣女都能被人编排成妖女,可不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他们身上泼啊?这就是平日里不做好事的结果。” “未必。”望凝青摇了摇头,沉声道,“如果拜月坛当真凶狠嗜杀,威势如天,那这些江湖人根本不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只有让人不敢轻易提起的,才是真正可怕的。拜月坛,还远远算不上。” 灵猫哑然,竟有些无法反驳,因为望凝青说得很有道理,即便失去了记忆,她也没有被一些表象所蒙蔽。 望凝青还注意到了另一点,江湖人怀疑魔教圣女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慧迟心口上插着的那朵栀子花。 所有人都默认了下手的人是个女子,因为只有女子才会有这样风花雪月的心思,在杀人后还在死人的心口插一朵娇艳的花儿。当然,也不是没有心思细腻的儿郎,但一个用毒、爱花、心如财狼的男子……刺激,那可就太刺激了。 因为凶手未明,所以江湖人称这月下杀人的女子为“白花”。 至于“白花”是不是月时祭?所有人都还举棋不定,只等武道大会结束后能传出点风声来。 武道大会的前两日,望凝青终于来到了昆仑山下。因为林瑜璟给的银子还有富余,所以望凝青在灵猫的建议下将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她这般衣袂飘飘地自街上走过,就连路边玩泥巴的小孩都忍不住抬眼看她,更别提那些已知美丑的江湖侠客了。 她容貌过盛,眉宇又带了几分出尘脱俗的冷,一路走来也没有多少人敢跟她搭话。 武道大会是三年一次的江湖盛事,自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得了的。想要进去一般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就是拜托那些收到望月门请帖的名士,一张请帖可以带五位家眷,这一般是留给名士们带家中小辈前来开开眼界的;第二种则是打擂,望月门会提前七天在昆仑山脚下设下擂台,连胜十人或守擂一日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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