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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反光都显得冷。 陈绵绵踩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站在两个房间中间,盯着窗户看了许久。 手机屏幕亮起,又在许久无人触碰中熄灭。拨号页面点开,又在犹豫不决中退出。 良久过去,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移开视线,不再看那间不属于她的房子。 她垂眼,收起手机,从包里摸出钥匙,往前迈了几步,跨过那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走进自己的房间。 白色的灯光亮起,驱散黑暗。 门打开又合上,屋内的清冷与安静却挥之不去。 0136 136 石沉海 136 第二天,程嘉也不在。 第三天,程嘉也依旧不在。 日子像水一样流走,一个星期过去了,隔壁房间的门窗依旧紧闭,漆黑寂静,一片冷清,像陈绵绵刚搬来时,完全没有人住过一般。 而陈绵绵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诧异、探究、犹豫,转变为了平静与忽略。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因为她那晚的玩笑话而生气了,在闹一些情绪,还想过要不要哄一哄他,她工作又实在太忙,人游移片刻,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几天,人依旧不在,拨出去的电话被机械的女声提示关机,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她开始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急事,以至于没来得及道别,于是去问过村长。 对方也摇头说不知道,只说那边说不会再过来了,捐的钱倒是莫名其妙又翻了一倍。 话虽模糊,但却是没什么危险的意思。 不然谁还能在有什么急事、有什么意外之后,还惦记着一笔于自身无益的捐款呢? 陈绵绵顿了两秒,应下,道谢,转身走掉。 时间再一拉长,陈绵绵反而看淡了。 来去本来自由,而且他本身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决定要来,决定要走,本就是他一念之间罢了,她不用太过挂怀。 只是有一点不习惯而已。 也只是一点点。 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的,陈绵绵这样想。 “这是这周新的课表。”池既俯身递上文件,打破了无意识的出神。 “哦,好。”陈绵绵接过。 “今天吴老师七十大寿,他们准备了个小蛋糕,下午记得去哦。” “好。” 没说两句,吴老师进来了,看了他们俩一眼,笑着道,“说什么悄悄话呢,凑那么近?还不能让我听见是吗?” “没事。”为维护这一点惊喜,两个人立刻装作没事,搪塞几句后,池既离开。 倒是吴老师看着池既的背影,若有所思,扭过头来问,“陈老师,你喜欢哪个哇?” “……啊?”陈绵绵茫然。 “池老师,”吴老师努努嘴,下巴点了点池既离开的方向,“和之前老给你送饭,教吉他的那个小帅哥。” “我看着都不错呢,你也可以差不多选一个了。” “……”陈绵绵顿了两秒,拜拜手打太极,“还早呢吴老师,我不急。” “哎哟,不急什么呀不急,女孩子家家的,这些事情要尽早决定的……” 眼看着吴老师又要催下去,陈绵绵手机铃声一响,登时如蒙大赦,举起手机示意,“不好意思啊吴老师,我接个电话。” “好好,你去吧。” 陈绵绵几步走出办公室,接起,“喂?学姐?” “绵绵,”学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声音略有些迟疑,“你上次问我池既的事情……我确实知道一点。” 陈绵绵顿了顿,“嗯,你说。” 大约十分钟过去,陈绵绵道了谢,挂掉了电话。 她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风很大,吹过耳畔,扬起发梢和衣摆,许久没有动弹。 原来池既支支吾吾,三缄其口,不肯告诉她,是有原因的。 因为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学姐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跟她讲了一下事实。池既的论文确实出了问题,屡次三番不过,数据和模型反复出差错,直到最后一刻才勉强通过,差点延毕。 虽说最后拿到了学位,但这件事给学院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之前的优秀学生、优秀毕业生奖项通通被撤掉,名声一塌糊涂,早已签好的三方协议被以学术不端的理由解掉。 他不是“暂时有点事,不入职”,他是根本就入不了职了。 南大就那么点儿大,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传的满校皆知,何况是这种大事。也就是陈绵绵远离学校太久,没有关注,没有传到这里来罢了。 单这件事其实并不能对陈绵绵造成多大的困扰,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她只会对此百感交集,但她在捋清这件事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疑点。 池既是忽然离开的。 电话通知来的迅疾,毫无预兆,连抽检时间也不合常理。 在公开对程嘉也表示挑衅的敌意之后。 陈绵绵本来不愿把这一切同他联系在一起,但这个想法一旦产生,种种线索就不受控制地在回忆里串联起来,被忽略的细节也被无限放大。 她跟程嘉也说她和别人谈了恋爱,然后没过多久,池既就被学校紧急召回,然后程嘉也搬进了她隔壁。 池既并不想告诉她这件事的全貌,总是搪塞而过,回来后,还不动声色地向她打听程嘉也的消息。 要是程嘉也没有这个能耐也就罢了,但陈绵绵偏偏比谁都更清晰地知道—— 他的的确确是能做到的。 往昔里那些有针对性的敌意浮现出来,仿佛历历在目,让人完全无法忽略这个想法。 陈绵绵站在风口,沉默良久,心乱如麻。 ……这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如果是的话,他人现在又在哪里? 后半句的疑问,在那天深夜里得到了回答。 一个陌生的电话拨进她手机,一次未接通后,拨了第二次。 陈绵绵看着这个接连不断打来的,归属地显示南城的电话,顿了好几秒之后,才踩着铃声的尾巴接起。 “喂?”她声音平静。 “喂?” 对面像是也心事重重的,没料到她会在此刻接起,手忙脚乱一阵,才回应道,“绵,绵绵?” 周誉的声音。 绵绵两个字喊得也挺别扭,有一种故意亲昵却适得其反的感觉。 但陈绵绵没管,沉默了两秒,简短道,“什么事?” “……哈哈,没事。”周誉干笑两声,“就是,问问你最近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利啊?” 陈绵绵停了两秒,有点不耐烦,“没事挂了。” 她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时,听见周誉急促的喊声,“不是!有事!有事!就是随便客套一下!” 她一顿,又把听筒放回耳边,没说话。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嘉也最近有点事……太忙了,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托我跟你报个平安哈。” “他说他忙完了立刻就联系你,你别生气。” 话音落后,通话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陈绵绵沉默着,像是在消化他方才那句话,又像是剖开这句话的本质,分析被带过的真相。 周誉心里直打鼓,又笑了两声,“你不用担心,没事的,过段时间他就回去了哈……实在太忙了……” 陈绵绵扯了扯嘴角,“忙到忽然消失了这么久,连电话都没空打一个?” “高考命题还是军工铸造?换届选举还是保密行动?你这样算泄密吗?” 一个个选项连珠炮似的甩出来,很明显地压着火,尾音上扬,非常赤裸的嘲讽。 “……” 周誉一时没说话。 过了片刻,电话那头再次传来气音,像是大脑飞速旋转后,思考到了借口,正要出声。 “不是的,是……” 陈绵绵停了两秒,然后打断他。 “周誉。” 她喊他。 声音很平静,但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就是又落到了身上,让电话对面的人收起了那点故作轻松的声音。 “到底什么事?”陈绵绵问。 一字一句,尾音短促,带着点“少来你那套扯谎似的掩盖”的意思,清醒而又不耐烦。 周誉的话她半个字也没有信,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隔着几千公里的通话里,一片沉寂。 良久过去,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唉,我就说我不擅长扯谎了。” “实话跟你说吧。”周誉声音敛起来,一字一句道,“程嘉也……被他爸关起来了。” 0137 137 十七天 137 房间是一片黑的。 非常非常安静。 你感受过,完全漆黑,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的时刻吗? 睁开眼的世界和闭上眼的世界没有任何区别,捂住耳朵的世界和侧耳倾听的世界,也没有任何的区别。 时间在这里好像完全静止了。 外面的人看太阳东升西落,惊叹朝阳和晚霞,观赏圆月与星光,这里的人却好像被抛在一片海上孤岛,被整个世界抛弃在外。 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速,感知不到一切的发生,感知不到生命的体征,只有偶尔从绵长的混沌中惊醒时,脉搏和心跳声会提醒自己: 噢,原来我还活着。 睡着的世界也许都比这更精彩些,起码会做梦。 但渐渐的,觉和梦也都少了。 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数着自己的呼吸,以判断一小截生命的流逝。 曾有新闻报道说,部分大学研究做过感官剥夺的实验,被试者被置于完全黑暗无声的房间中,躺在床上被固定四肢,戴上护目镜、枕上气泡胶枕,除必要的进食活动等外不允许移动和离开,以此来剥夺被试者的视觉、听觉、触觉。 报道显示,大部分人从第八个小时开始就会产生一些动静,例如尝试移动、自言自语,甚至焦躁不安等。 而时间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四十八小时乃至七十二个小时过去,生理反应开始在被试者身上展现。 轻则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涣散、反应迟钝,重则产生焦虑、恐惧等负面情绪,乃至有更急躁的行为举动,需要在实验后花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 但程嘉也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很安静地躺在那里。 距离回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按照进食频率和记录来推算,应当已经是第五天。 五天,一百二十个小时,七千二百分钟,四十三万零两千秒,每分每秒,他都处于这种漆黑一片的虚无缥缈中。 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没有物品,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画面。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轻轻碰一下墙壁,空洞而又古怪的声音会在房间里回荡三秒,然后消失殆尽。 这是七岁时,和司机的儿子一起在花园里玩,回家时被质问时下意识摇了头,“撒谎”得到了惩罚,那一年的结论。 墙壁和地板都是坚硬的,仅有的床也被磨掉了所有的棱角,无法给身体造成一丝一毫尖锐的损伤。 这是十三岁那年背着父亲递交了住校通知书,住宿通知打到家长那里之后,用身体实践出的结果。 作为一个尚还有心跳和脉搏的人,在这里能够待过的最长时间,是十七天。 那是十八岁那年,把规划好的专业和学校都推掉,申请了英国的学校,夹在书本里的机票和offer被发现时,他亲身试验出的答案。 这一次已经很熟悉了。 没有无意义的挣扎,没有无计可施,只能赌气般的绝食,也没有以命相抵般的躁郁和伤痕。 他只是非常安静地躺在那里,有胃口就张嘴进食,没胃口就伸出手,任营养液从手背的血管推进去。 针管刺破皮肉,冰凉的液体推进血液,这感觉竟然在此刻显得奢侈。 其实这里也没有完全隔绝封闭,输液总是需要人和工具的,冰冷的推车滚动,门开又关上时,他偶尔能听到一点哭泣的声音。 是妈妈还是奶奶? 不知道。 声音很细小,轻微地抽泣,只能突破特质的墙壁材料和封闭的空气,听到一丝半点。 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梦。 梦境和现实总是混淆的,分不清过去,分不清现在,分不清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梦境总是很清晰。 闭上眼,好像山野里的风就呼呼吹过耳边,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响在耳畔,后视镜里映出一轮完整的日出。 空气仿佛都带上雨后青草的香气。 他这一次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恐惧,不害怕,不急躁,不焦虑,不茫然,不绝望。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几岁、十几岁开头的,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被困在一间牢笼里流过眼泪的程嘉也。 他学会平稳地,平静地,漠然地对待这一切。 有一点还是陈绵绵教会他的。 想到陈绵绵,程嘉也才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眼睫,将视线落在另一片黑暗里。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雨天还是晴天? 星期几? 她在做什么呢? 上课,备课,还是蜷在那一张小床上睡觉? 有没有时间做饭,有没有好好吃饭? 会担心他吗? 会……生他的气吗?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好像颤动了一下,肋骨间仿佛有只青蛙踩住心脏,一下又一下艰难地跳动。 他并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只是事发太突然,他并没有来得及。 时间倒回和陈绵绵分别那一晚。 他站在小院台阶前,看她一个人进入房间,关上门。 说不难过吗? 不可能的。 但是他一开始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是吗? 他在夜色里站了很久,直到那个房间的灯熄灭,女孩大概像往常一样,踩着拖鞋钻进被窝,顺利地进入梦乡。 晚安。 他看着那扇窗,轻声说道。 话音落在空气里,几秒后,程嘉也转身,没有像陈绵绵想的那样,去到隔壁房间,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做差不离的梦,而是沿着夜色下的小路,原路返回。 学校还在维修的建筑停在那里,砖瓦堆砌,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修建完成的样子。 但程嘉也可能没有机会再看到了。 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未知,号码归属地是南城。 落款是池既。 程嘉也其实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只是扫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忽略掉,但池既晚点又补了一条。 事关陈绵绵,程嘉也盯着屏幕,顿了好几秒,才摁灭,随手收回包里。 夜色下的学校空无一人,连门卫都不在。程嘉也推门进去,走进唯一亮灯的办公室。 池既站在那儿等他。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碰面,在程嘉也看过陈绵绵和池既同桌吃饭、并肩而行、伸手抚摸长发、夜不归宿、“谈恋爱”和“接吻”之后,第一次没有外人,仅有两个人的见面。 “说吧。”程嘉也显得兴致缺缺,半倚在门边,大有赶紧说完赶紧滚,一眼都不想再见的架势。 池既凝视了他良久,目光紧紧盯住他,情绪浓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可能是嫉妒、愤怒、不甘心,种种情绪叠加在一起,被岩浆滚过的共同体。 “我论文的事,是你搞的鬼吗?”池既死死盯住他,手握成拳,手臂上爆出青筋。 程嘉也抬睫扫了他一眼,“什么论文?” 他没说谎。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并不觉得池既是个什么他需要特别费心的人物,要不是陈绵绵,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罢了。 是,他的确是拨过电话,让周誉无论如何都要找点事情把他拖住,具体却没再说,甚至后续都没有再跟进,只是在当时受了周誉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罢了。 “一天天的,净找些破事儿来给我做。”周誉嘟哝道。 他跟池既真的不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隐隐约约记得是个好学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拖住他的办法,恰好正值毕业季,转手托人查了下他论文罢了。 “我真没办法了啊,就试这么一下,要是不行,那就真的没辙了。”周誉这样跟他说,但彼时程嘉也正在做饭,锅里滚水咕噜咕噜,并未听清。 没想到,这一查,的的确确就是查出了问题。 数据造假,结论雷同,种种后果像雪崩后的雪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也许人家只是随口一句,却如此轻松地打破他长久以来的苦心经营,将他的人生驱赶到最低谷。 池既看了他许久,程嘉也依旧是那副冷淡漠然的模样,好像万事都与他不相关,瞳孔里透出来的温度都是冷的。 良久,直到学校外传来汽车碾过路面的声响,车前灯的白光晃动,扫过窗边,他才忽然笑了。 池既看着他,轻声问, “你爸不知道你在这里,对吧?” 0138 138 高墙外 138 程之崇当然不知道他在这里。 或许是真的没有线索,或许是从家里人过于平淡的反应中知道有蹊跷,又或许是从他身份信息、朋友去向中查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不怎么在意。 直到一封匿名邮件投到邮箱里,被秘书神情紧张地呈上来。 家丑是一回事,家丑外扬,还被陌生人知晓,以一封详尽的邮件送到眼前,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男人脸色铁青,当晚即南城直飞,航班降落后坐上车,从公事中抽身,连夜到达这个荒凉偏远的地方。 白墙黑瓦,平房矮小,部分墙皮都脱落,露出砖红色的底色,在建的地方水泥和砖块堆积,满是尘土。 小得可怜。 而程嘉也待在这个破地方,待了整整四个月。 破坏了一切规划,背离人生轨迹,在离家公里外的小破地方,做一些所有人都可以做的事情,湮灭掉他所有的天赋和价值。 程之崇从收到邮件后一直压着的一把火,终于在看到程嘉也站在夜色里的模样时,再也无法压抑。 没有言语。 开场先是一个巴掌落在脸颊。 “啪”一声! 清脆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挺拔的人被力道带得侧过脸去。 两秒之后,清晰的红色掌印在脸侧缓慢地浮现。 教室前的屋檐,前面操场中停着一辆黑色越野,司机和秘书站在车边,遥遥望着这一场无意介入的家庭闹剧,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敢动。 偌大的原野,鸦雀无声。 程嘉也眼睫垂着,顿了好几秒,才缓慢地偏过头来。 很平静。 非常平静。 连抬起眼的动作都如常,目光平稳,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 程之崇胸膛起伏几下,平复气息,紧紧盯着他,好半晌后,才移开目光。 他视线扫过池既,顿了两秒,能大概判断出这就是发邮件的那个人,偏了偏头,示意秘书把他带出去。 寂静的夜色里,一阵窸窣的响,脚步声近了又远,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之崇抬眼看着他,这才有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不叫人?” 声音照例平静,压着惯常的威严和颐指气使。 程嘉也脸侧火辣辣的疼,垂眼看着地面,看男人锃亮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地面上,染上一点尘土,此刻竟然有点想笑。 这就是你们办事的必经流程吗? 天大的事情落到头上了,第一件事依旧是走流程汇报,第一句仍然要是明确尊卑的“叫人”。 他顿了顿,让他如愿以偿。 “爸。”他喊。 程之崇看着他,眉宇间都是沉郁,“不生气?” “不是您教的么。”程嘉也很平静,“不喜形于色,不能哭,不能表露真心,不能做和计划无关的,对人生无用的事。” 倒背如流,但不影响程之崇从他平静的语调里听出嘲讽。 但他熟视无睹。 “所以,”程之崇的目光再度扫过他身后,将普通简陋的教室尽收眼底,顿了两秒,才收回目光, “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浪费他的人生吗? 程之崇从前最爱说这一句话,幼时和不同圈子的人玩耍是不懂距离,私自提交住校申请是不懂尊卑,不想学商科是不按轨迹行事,有别的兴趣爱好是在浪费人生。 他允许程嘉也在人生里细小的部分出一些细微的差错,比如爱玩,比如私生活,比如任何诸如富家子弟都会有的小习惯,但绝不允许他在人生大的方向上错轨。 更不允许有忤逆的心思存在。 忤逆即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就要受惩罚。 程嘉也不语,程之崇也并没有在意。 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要让他回答,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反问罢了。 “回去关一个星期禁闭,然后去你外公那儿上你的学。” 程之崇最后一锤定音,陈述句,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说完竟然就想要往回走。 没有询问他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了解他不愿意回家的理由,没有任何想要沟通交流的欲望,草率粗略地将其归类于另一次叛逆,尽管他早已过掉了青春期。 程嘉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程之崇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没有一丝跟随的动静,顿了两秒,回身看他。 “你还想怎么样?” 语气很沉,那点火气和不耐烦似乎又要涌出来。 但程嘉也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和声音都平稳。 “我不回去。” 平静,毫无波澜,但一字一句。 “也不会再按照你预设的轨迹往下走。”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他脸侧的掌印都还清晰,在冷白的脸颊上泛开一片可怖的红肿,但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做出决定。 “你管不了我。” 话音落地,一个音一个音地落在风里。 这才是真正的不容置喙,没有回转的余地。 二十余年过去,程嘉也终于学会了他所谓的情绪稳定、遇事冷静,天塌下来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但却是在这一刻。 在这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时刻。 多么嘲讽。 夜晚的风在空旷安静的场地上呼啸而过,两个人隔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对视着,仿佛空气都要冻结成冰。 程之崇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很冷。 夜色寂静无声,蝉鸣仿佛都消逝一瞬。 程之崇最后没有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总是不喜欢讲话的。 一边强调称呼和威严的重要性,一边理所当然地觉得儿子是他的物品,拍拍板就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不需要当成一个“要平等沟通”的存在。 身上被搜过,手机被收走,一边一个成年男人站在他身后,连夜的航班,回到南城,然后回到这里。 程之崇大概觉得不必跟他多说,因为程嘉也每次“关禁闭”出来,都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按照他的规划进行下去。 有时会不忿,有时会愤怒,有时会沉默,情绪上下不定,但总归是没有出过差错的。 他总会长大的,总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的。 第七天,房间门开,程之崇走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 “想好了吗?”他出声问程嘉也,同时抬手瞥了眼腕表。 他刚从会议上下来,还穿着西装,在另一个会议开始前,见缝插针地来验收一个项目的成果一般。 程嘉也依旧躺在那里,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声音刺激,不适地皱起眉,然后又缓慢地松开眉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程之崇这会儿倒不急,颇有耐心地等待着。 感官剥夺一段时间后,意识反应会变慢,这是常见症状。 过去也常见的。 只是这次他学聪明许多,没有无意义的哭闹和反抗。 二十多岁了,也确实该长大了。 程之崇想着,又瞥了一眼表,然后再看他。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程嘉也躺在那里,用同样一双漆黑的眼睛回视他。 好片刻后,他才缓慢地意识到,他好像并不是处于意识不清醒的状态。 相反,那双眼睛平静,清亮,而又锐利。 程之崇沉默了两秒,垂眼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 程嘉也闭了闭眼,又睁开,没有回答。 秘书站在门外等候,比了个时间到了的手势,提醒他速战速决。 程之崇耐心告罄,又重复了一遍,“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在同一个地方问过他许多遍。 想好要跟恰当的人一起玩了吗?想好不允许再撒谎了吗?想好要跟学校收回住宿申请书了吗?想好要在国内读完大学了吗? 想好要放弃掉你那些不切实际、毫无意义的想法,做一个永远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人了吗? 正如这个同样的问题被重复过许多遍一样,得到的回答也永恒如一,没有例外。 谁是这场争执里的最终胜者,毫无疑问,从不例外。 “想好了。”程嘉也轻声回答道。 跟他从前无数次的回答一样,没有例外。 程之崇略一颔首,没有感到意外,又扫了眼腕表,拎起公文包,往外迈步。 “在家里再待两个月,哪儿都不许去,到时间就去学校报道……” “我不。” 身后传来轻而缓的声音。 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嗓音尚还嘶哑着,声音也很轻,却一字一句,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程之崇的脚步一顿。 两秒后,他才缓慢回头,蹙起眉,确认般地问, “什么?” “我说……” 程嘉也盯着天花板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不。” 想好了。 他不要就这样算了。 不要死在自由奢侈的高墙之外,不要每次事到临头,总是被“差一点”打败。 刚才程之崇站在那里,问他在看什么,他没有回答。 现在程嘉也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想,他在看过去的自己。 那个七岁因为恐惧而大哭的自己,十三岁因为矛盾而挣扎的自己,还有十八岁因为抗争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他在跟他们告别。 从此之后,那些被迫加诸于身的囚笼枷锁,都不能再困住他分毫。 他从永夜中来,将要前往另一片广阔的海域。 此岸无际。 0139 139 出于爱 139 彻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上课的铃声早已响过,早自习上到一半,本该去值守的陈绵绵却还枯坐在窗前。 她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是从前那本日记,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从寥寥的笔墨中延展开来。 她想起很多事情。 要搬出宿舍那一次,虽说是奶奶提的议,但却是程之崇拍的板,三言两语定下让两个人都不太愉快的事件,却甚至没有问一句程嘉也的意见。 他当时情绪就差到极点,坐在餐桌上,只字未言。 当时她还以为是她的原因。 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他姗姗来迟,神情和语气都不是太好,彼时她以为是他性格本来如此,天生冷漠寡言。 直到张彤带她去看的那一场,程嘉也无缘无故退出乐队后的live。 他人明明站在二楼,垂着眼,看离开后的第一场表演,在台上人邀约后,手指攥紧了栏杆,最后也只是转身离场,留下一句半真半假的“没兴趣”。 怎么可能真的没兴趣? 那是他的歌,他的舞台,他一手组起来的乐队。 旋律词曲间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感情,是他从不对人说的经历背后,唯一的情绪出口。 如果有可能,谁不想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何至于连这样的人生自由都被明码标价,当作是十七天禁闭后的有期回馈? 她还想起程嘉也发着高烧坐在她门外的时刻,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红肿淌血,大脑被高温灼得发晕,还是固执抿唇,宁可枯坐门外,也不肯讲一讲到底为什么胡闹的原因。 因为他不擅长。 他像一个在孩童时期就已经被设定好程序的人,被过于要求情绪稳定,要求喜怒不形于色,要求将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永远不要裸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所有的情绪都是不该被说出来,只能自我消化的。 这是他从孩提时期就知道的道理。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从他过往的经历中,窥得他形成这样性格的一星半点,却甚至还是从别人口中。 而她也终于知道,那天夜里,程嘉也敞开心扉,却仍坚持避而不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剖陈伤口,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 而他也不愿意拿来当成获取同情心的筹码。 他不需要。 陈绵绵就那么坐着,看着清晨的阳光落在窗台的绿植上。 多肉饱满碧绿,她却心乱如麻。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没有,陈绵绵终于起身,把那本笔记本合上。 手在纸面要彻底扣上之前,在空中顿了顿,停在原地。 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敲了两下门,但无人应答。 几秒后,有人推门而入。 脚步声渐近。 “我看门没锁,就进来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绵绵顿了两秒,但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怎么没去上课?”池既停在门口,上下打量她几眼,有些担心地道,“没有不舒服吧?” 陈绵绵背着他站着,脖颈微垂,良久,才回答道, “没有。” 池既噢了两声,“那就好。” “那我先去帮你守一守,你晚点再过来?还是说我待会儿直接帮你代课了……” “池既。” 陈绵绵忽地出声喊他,声音很轻,平而缓,打断了他的规划。 池既顿了一秒,停住,看她的背影,“……怎么了?” 又过了好片刻,陈绵绵轻声开口。 “你知道,程嘉也去哪里了吗?” 池既神情猛地一顿。 四四方方、不算太大的房间里,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面朝同一个方向站着。 日更新📌WeChat: +V:ji0701i 陈绵绵依旧对着书桌前的窗户,逆着光,身影纤细,发梢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极浅的颜色,却又极有距离感。 池既看着她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一瞬,然后又松开。 好半晌后,他尽量声线如常地回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想要化解这点不同寻常的气氛似的。 “怎么了,他不见了吗?” “是不是待不下去了,回家了?” “这不是你早就猜到的吗?也不用很诧异吧。” 陈绵绵越是不说话,不应答,池既就越是心虚似的,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在身后回应,一句接一句,试图让她回想起她从前对程嘉也的猜测。 然后进而把这件事合理化。 陈绵绵还是没有出声,直到池既也不再开口。 房间里静了一阵。 清晨还未升温的风从开着的门里吹进来,犹带着夜风露水的凉意,吹动她的发梢。 良久,陈绵绵才在身后人沉默的忐忑不安中,回过身来。 她脸色略有些苍白憔悴,像是没休息好,但神情却平静,瞳孔漆黑,目光平稳,直直地望过来。 和陈绵绵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池既的心脏忽地往下坠了一下。 他见过那个眼神的。 无波无澜,没有情绪。 陈绵绵从前对程嘉也,就是那个眼神。 冰冷平静,礼貌克制,像是再没有半分情感一般。 “那我想知道……” 陈绵绵看了他一会儿,抿唇垂眼,复又抬起来,抛开上一个话题,又问了一句。 “你的论文,究竟是不是你自己的原因?” 仿佛当头一棒落在池既身上,他那点故作轻松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再维持不下去。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池既再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方才看不见她的神情,单单看她站在那里,身形和语气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虽说有些猜测,但还是抱了侥幸心理,妄图她无从得知。 妄图他还能做她记忆里那个,永远光风霁月的学长。 但是,他好像错了。 陈绵绵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只是知道了之后,还想给他一个坦白承认的机会罢了。 而他依旧抱着同样的侥幸心理,浪费掉了。 就在上一刻。 清晨的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朝阳缓慢攀升,将门框的影子越拉越长,落在他们中间,像一条越不过的楚河汉界,真正意义上把两个人分隔开来。 陈绵绵等了他一会儿,但没有等到回应。 她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罄,垂下眼,最后看了一眼手里的笔记本,然后合上,装进包里。 “我知道了。”她说。 然后转身收拾东西。 手机、充电器、身份证、钱包、笔记本…… 她弯身寻找检查着短途旅行必备的物品,不再把视线投向身后的人。 池既看着她忙碌动作,却把他当成空气一般,再也无法忍住。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他几乎是压着火气,低低吼着的,手在腿侧紧握成拳,胸膛起伏,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些认同感。 陈绵绵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如果不是他,我会顺利毕业,顺利拿到学位,带着我凭本事得到的优秀奖项,去一个人人羡艳的公司,获得非常优越的职位,但是你看看我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奖项被撤销,论文差点过不了,到手的工作飞了,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人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好像我之前的优秀和努力全都被一笔勾销了一样,只能待在这个破地方虚度时日!” 池既愈说愈激动,气息急促,脸颊涨红,脖颈青筋血管浮起。 “凭什么有人就可以如此轻易地毁掉别人的人生啊?” “凭什么有人就是出生就在罗马,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啊?” “就凭他投了个好胎吗?!” 日更新📌胃芯: +V:ji0701i 一长串带着愤怒和不忿的质问甩出来之后,房间里依旧一片沉默,靠分秒的时间来平复他的情绪。 陈绵绵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一动未动。 笔记本在方才收拾的过程中又摊开来,摆在桌上,又是相同的一页。 二十岁的程嘉也在纸面上握着吉他,垂眼,侧脸,安静地弹奏着。 仿佛所有灯光和欢呼尖叫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像那天在黄昏暮色的操场上,为她弹奏那首歌时一样。 像他口是心非,一边说赵墩墩弹得太难听,一边俯身纠正他拨弦时一样。 有人出于怜悯,出于功利,出于履历上光鲜的一笔,而有的人仅仅是出于爱。 良久过去,陈绵绵才垂下眼。 她轻缓地合上笔记本,将它装进包里,回身看着身后的人。 “不要把自己的错归结到别人身上,不要总是侥幸地觉得‘我以为’,也不要反复给自己洗脑灌输,‘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如果这个检验没有落到我身上会怎么样’。” “池既,别再骗自己了。” 陈绵绵轻声说,声音平而缓,神情平静,一字一句。 “你自己其实也清晰地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自己,没有别人。” 是程嘉也教他数据造假的吗? 是程嘉也逼着他套用别人结论的吗? 都不是吧。 是他自己。 池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好像刚才那番话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情绪,此刻只能变得迟钝而麻木。 他只是在陈绵绵说“罪魁祸首是你自己”时,蜷了蜷指尖,闭了闭眼。 陈绵绵没有再在原地等待,也没再看他。 她相信他从前那些充满爱和温柔的时刻都是真的,也相信他曾经对她说过的喜欢是真的,只是真心向来瞬息万变罢了。 她不奇怪。 但无法不感到难过。 为他那些在岁月里被蹉跎掉的东西。 陈绵绵说完后,背上包,拿着手写的请假申请,缓慢地迈步往外走。 纸张在手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擦肩而过。 池既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感觉她好像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一样。 起码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噢,对了。” 陈绵绵踩在门槛上,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他。 “不要总以为别人的生活有多轻松,也许他也曾羡慕过你。” “也许,你才是那个,你以为的‘好胎’。” 0140 140 灰白色 140 其实陈绵绵下飞机时还有点茫然。 南城机场很大,摆渡车,廊桥,一趟又一趟地来回,等到彻底稳稳地站在实地上,已经是走出机场外的时候。 她站在路边,看各色车辆来来回回,匆匆驶入,又被广播提醒催着,匆匆驶出。 人人都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慌慌张张。 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氛,以至于她站在路边时,还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一年,第一次跨越万水千山,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这个城市时。 陈绵绵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 周誉那个电话挂断后,她在书桌前枯坐到天明,然后说不上出于什么情感,定了最早一班直飞的机票。 然后呢? 现在,她要做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程嘉也在哪里,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被放出来了,或是没有。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干预这件事。 她既不是他的亲人,也算不上朋友,硬要说的话,那点为数不多的联系,也是因为程之崇资助的这层关系带来的,并没有什么更亲近的关系。 贸然去程家实在太奇怪。 站在路边思考片刻后,她倏然想到一个奇怪的点。 程奶奶。 程嘉也刚刚从南城消失时,奶奶还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嘱咐她有消息一定要通知她,而她后来总是被程嘉也打岔拒绝,竟然也就忘了。 而奶奶竟然也没有再来过电话。 没有再向她打听过程嘉也的消息,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按老人一开始焦灼担忧的态度,这显然不合常理。 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 她知道程嘉也的去向。 因为知道,所以不再焦灼,因为知道,所以为了避免嫌疑,也就不再关心联系她。 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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