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来:“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哦,他爸妈都是我们高中老师。他爸是我高二、高三的班主任嘛,教历史的;他妈搞竞赛班数学的,超级可怕你知道吧?反正我有次见过他被他妈拎去办公室罚站一个下午,还能若无其事去买晚饭吃,就觉得很震撼!” 蒋剑照语速很快,很快发来第二条。 王子舟往下点开。 蒋剑照继续说:“也可能因为教师家庭子女习惯那种高压了吧?反正换成我肯定是吃不下饭了,我就是超级容易赌气,但他好像不会——他妈就算当全班面训他,他估计都不会脸红的。也不是没心没肺、冥顽不灵吧,我觉得可能有那样一种人,就是自我认知比较完善,情绪也非常稳定。很厉害吧?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正常人这个时期内心都很动荡。” 她用了“动荡”这个词,王子舟理解她的意思。 对于多数人而言,十五六岁,才刚刚开始窥见自我,去触控、理解作为子女、作为学生这些身份之外,我这个“主体”的存在,遭遇慌乱、孤独与无解简直是必然。 王子舟甚至现在还会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仍旧停留在青春期里。她不否认有人能更早想明白关于“我”的这个问题,但对于蒋剑照的这一番判断,她也有所怀疑—— 因为如果不去怀疑,她就会嫉妒。 为什么他能这么早做到,我就做不到? 所以他肯定也没做到,一定存在别的理由。 接下来的几天,王子舟都在精读《小游园》,从第一册 读到第三册,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个微处,偶尔也会让她拾得一些缝隙里对映出来的属于作者本人的真实—— 写作者不可能在书写时摆脱自己,哪怕是在幻想题材的小说里。 故事开头,主角在一家新开的付费自习室里醒来。作者什么背景都不肯交代,上来就详细描写了主角面对这个陌生环境的一系列反应,比如试图去吹灭桌上亮着的台灯,去摸空调出风口的冷风,触角相当纤细,也让人不安——这个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他到底在干什么? 然後人物一个接一个地登场。读者後知後觉,啊,原来这是一大群随时代进化了的古代妖怪,而主角居然是一个远远落後于时代发展的术士。可怜的术士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死对头们”竟然熟练使用各种他根本不懂的工具,在技术层面无情地碾压、戏弄自己。 术士束手无策,“反派”无法无天。 说是反派,其实也感觉不到有多“坏”,读完会觉得作者实在对“恶”没什么想象力,“狡猾、凶恶”也往往会沦为“滑稽、好笑”——比如妖怪对术士放狠话时,会使用一些当下流行的措辞,但落伍的术士根本听不懂,妖怪只好用文绉绉的古话同他解释一遍。 一解释,就全部完蛋了。 妖怪彷佛成了耐心的家庭教师。 什么嘛! 这是一群先进妖怪,在给後进术士补课吗? 作者对每个妖怪的出处都做了考证,因为每个妖怪的起源时代不同,因此连妖怪与妖怪之间也存在巨大代沟,甚至还有同一种妖怪前後版本的差异,即前一代和後一代之间也会产生纷争,彷佛将研究论文拟人化了—— 这些都是属于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喜欢这种趣味的人,自然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人则往往会指责作者故意制造阅读门槛,文风半文不白、不够流畅,匠气太重等等。王子舟觉得後者的说法不无道理,尤其是“故意”这个词简直给得太精准了。 作者的“故意”,是一种傲慢。 她到现在也觉得陈坞很傲慢。 和这个傲慢的原作者的对话,还停留在三天前。 王子舟开启微信,最後的讯息还是那条“不麻烦~”,整个对话方块彷佛时间静止了,毫无进展。 她忽然关掉了电子版的《小游园-III》原稿,开启了线上共享文件,仔细浏览一下,发现陈坞这几天又往这个房间里搬了些东西——新的补充资料。 真可怕啊,这个人。 王子舟扭头朝窗外一看——午後两点,太阳最是热烈的时候,隔着玻璃都被蝉吵到头痛——好想吃雪糕、喝冷饮,干一些夏天干的事。 她重新拿起手机,发讯息给陈坞。 王子舟:上次你说有些纸质文献要给我,我今天下午可以去拿吗? 没有回覆。 忐忑焦躁的十五分钟後,她又输“顺便把伞还给你”,还没点传送,对面轻轻浮上来一个讯息框—— “可以,到东竹寮楼下发讯息给我。” 王子舟抄起手机,装好雨伞和钥匙就打算出门。到门口一想,万一纸质文献很多呢?还是背个书包好了。于是又折回去,翻出书包将其腾空,下楼取了车直奔东竹寮。 路上经过711,她又进去买了一大堆的冷饮——总不好空手上门吧?但又不清楚人家爱喝什么,各种口味都买一点好了。 吭哧吭哧蹬车到了院门口,王子舟已经满头大汗,脸也被午後烈日晒得发红发烫。也许因为怕麻烦,也许单纯不喜欢防晒霜的质地,她是个夏天也从不防晒的怪人。 晒黑就晒黑,变丑就变丑。 她在东竹寮院子里停好车,给陈坞发了资讯,然後把装冷饮的塑料袋从车前筐里提出来,就这么站在太阳底下等着。 真热啊。她很容易出汗,正思索要不要进到楼里等,就看到陈坞抱了大概六七本大部头从楼门内走了出来。 这…… 王子舟提着满袋冷饮走过去。 “这么多啊。”她说。 “还有其他的,但一次性都给你有点太多了。”他说,“先这些吧。” 王子舟试图去接,可她还提着满当当的冷饮袋,就只能腾出一只手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从底下托住、还是一把揽过来抱着。陈坞看出她的犹豫不决,遂伸手过来,暂时替她拿着装满饮料的塑料袋。 王子舟两手并用,从他怀里接过那几本沉甸甸的大部头。 “那个——”她抱着书,笨拙地用眼神指指陈坞提在手里的塑料袋,“你拿着和室友一起喝吧。” 汗从鬓侧淌下来。 她甚至连呼吸还没趋于平稳。 风尘仆仆。 陈坞扫了一眼袋子里的饮料,忽然说:“你要上去坐一会吗?” “啊?”王子舟说,“好啊。” 对方伸手过来,轻轻松松就把书又揽了过去,转身朝里走。王子舟後知後觉回过神,拔腿跟上去,穿过一楼大厅,同他一起上楼。 有人在大厅里弹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与蝉鸣交织,像沉睡在夏季午後的梦里。促狭的楼梯间里,王子舟跟在陈坞後面,闻到了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的味道——皁气,她想。 “你室友不在吗?”王子舟问。 “有一个在,不过好像要出门。”他说。 王子舟没有白天来过东竹寮,但她确实感觉和晚上大不一样——也许是有自然光入侵的缘故吧,看起来明亮许多,连走道都好像阔了一些,让人对陈旧和杂乱生出一点宽恕之心。 陈坞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是铁制的,中间掏出一块长条镂空,装了磨砂玻璃,底下还有个窄窄的投信口;门板上则尽是脏兮兮的涂鸦,还贴了一张字条,大字写着“ビラ不要”(谢绝传单);门把手圆圆的一个,是那种安全系数很糟糕的锁——往门缝塞一张卡片就能撬开的程度。 陈坞拧开门把手,正要推,里面却有人拉了一下。 一个穿红T恤的胖子赫然出现在王子舟视线里。 他很夸张地“えー”了一声,然後满脸惊奇地盯住王子舟的脸。王子舟看他挎着背包要出来,索性退到一边让开,他嘿嘿嘿地对陈坞笑了笑,最後招呼也不打,挪动着壮硕的身体走了。 好奇怪的人,王子舟想。 “进来吧。”陈坞说着,敞开了门,脚挪了一下地上的红砖块,让它挡住了门板。今天有风,宿舍另一边的窗户也开着,空气顿时流动了起来,但还是热得不行。 陈坞拧开立式风扇,说:“随便坐。” 王子舟一眼就扫见靠墙摆着的真皮红沙发,她正打算卸下书包坐下来,陈坞却阻止她说:“不要坐那个。” “诶?” “那个是野口的沙发。” “野口?”王子舟问,“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室友吗?” “嗯。” 王子舟觉得那人古怪得很,顿时离那张沙发老远。陈坞看她穿着阔腿七分裤,放心地递了一个坐垫给她。王子舟在宿舍正中的矮桌前坐下来,陈坞问她是要对着电风扇先吹一会直风还是开转风,王子舟说:“对着吹一会吧!” 太热了。 陈坞移动了电风扇的位置。 不太凉快的风迎面涌来,王子舟自鼻腔里重重逸出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打量宿舍内的布局。东竹寮是学生自主管理的宿舍,男女同楼,不过女浴室进门要密码,一楼则只有男生宿舍。各宿舍布局、定员数略有差异,陈坞住的这个是四人间,均为上下铺—— 不过,现在这里应该只住了三个人。 王子舟只是扫了一眼床铺,就能得出这种结论,她甚至能判断出哪个铺位是陈坞的——下铺那个,深蓝色床品,薄被完全平展开,枕头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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