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兜了满满一抱花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他记得他们师徒之间每一次斗嘴,倔强的一狗说不过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托着脸生闷气。他记得刚刚学会说话的幼童,不会叫爹娘,第一个说出口的字是“陶”,因为村里的人都是陶师父、陶道长、陶仙人地唤他,耳濡目染,顾园也学会了。 最后的最后,他回忆起那个晴朗的午后,他抱着芦贵妃急匆匆赶往溪边,一只木盆顺着溪流飘荡着,来到他面前。 他抱着那懵懂的婴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我的徒弟将来必有出息。 “岁月啊,去芜存菁。到后来,怎么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缓而轻地抚了抚顾园的墓碑。 陆远笛望着师父的侧脸,不知是否因为细雨濡湿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轮廓都柔和了。 她想顾园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遗忘了名震一时的青渺宗,他却在这个人的心里占有方寸之地,与岁月等长。 “小陶,”她问,“你将来,也会这样思念我么?” 思念一个贪婪的恶人,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说——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来越好。”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我希望你能走过喜乐清宁的一生。 陆远笛握伞的手骤然收紧,她的眼底泛红,起了涟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叶似的黛眉紧皱又放松,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为你是千般好,我才无处释怀。 第18章 远行 陆远笛在山中住了一日,这已经是她作为天子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 这一日平凡无奇,吃饭喂鸡游山。 陆远笛出现在道观时,两个孩子已经苏醒了。楚流雪第一个出了屋子,看见皇帝站在门口,吓得她睡意全无、脸色煞白。 “银票!快撤!皇帝亲自来抓人了!” 陶眠就在陆远笛身后探头。 “喊我作甚?” “……” 误会解除了,两姐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天子相处。之前她把陶眠关起来这事闹得彼此很不愉快,楚随烟对她的意见就很大,理都不愿理睬。 陆远笛故意逗他。 “小陶,小师弟不大喜欢我呀,你是不是偷偷说了我的坏话?” 楚随烟噌地站起来为陶眠辩白。 “小陶师父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背后议论别人!” “还是四堆懂我,”陶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我都是当面评价。” 楚流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真好意思说。” “这有何难为情的?本仙人素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与其内耗折磨自己,不如发疯消耗别人。” “……” 相处下来,楚流雪终于肯相信陶眠那句“天子小时候比你还闹”的话。 陆远笛和陶眠不知搞些什么名堂,竟然把乌常在的屁股烧着了! 公鸡拍着翅膀满院子跑,陶眠和他二弟子就在后面追,二人一鸡都是灰头土脸的。 楚流雪小小年纪带两个大人,确实是在虐待她的身心了。 晌午饭之后,陶眠要午睡。楚随烟在院中练剑,楚流雪也该一起,但她经常消极怠工,搬把椅子在树荫下躲懒。 今天椅子变成两把,皇帝和她一起发呆。 陆远笛嘴不闲着,不停指点楚随烟,这里发力不对,那里没做到位……等等。很快楚随烟就不耐地把剑丢到一边,气鼓鼓地等着师父睡醒为他做主。 楚流雪也看出陆远笛是在瞎指点,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我弟弟对于修炼是很严肃的,他真的把陶眠当师父,立誓要把他的本事传承下去。” “那你呢,”陆远笛望着少女,眼神中有些许探究,“小陶也收了你为徒,你就没有什么志向?” 楚流雪也很诚实。 “我和陶眠说他的徒弟命都不好。我本来就是漂泊流浪,没什么好运气,怕自己再认真一点,连活到老这个最卑微的愿望都达不成了。” 陆远笛没想到她的真实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少女认为自己活不长的真挚态度让她忍俊不禁。 她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和谁?” “和我,和顾园,甚至和你弟弟,都不一样。” 陆远笛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她许久没有这么闲散地坐,甚至有些不适应。 “我们心中有所求,桃花山不留心有杂思之人。你一无所求,或许反而能长久地留在此地。” 她的目光落在陶眠身上,后者平躺着,两手搭在腹部,一把旧蒲扇盖着脸。 “陶眠带你们见过顾师兄的墓了吧。” 她轻声道。 楚流雪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如实地点头。 又犹豫着,把之前问陶眠问不出口的话,抛给了这位相处时间不长的陆师姐。 她实在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其实想不通,陶眠是长生者,他的徒弟就算活到老死,也是要走在他之前。顾师兄的死他应该是很伤心的,虽然他不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为何还要继续收徒呢?这岂不是从开始就注定悲哀的结局?” 陆远笛过了很久才回答小师妹的问题。她仰起头望望头顶发了新芽的树枝,树枝和树枝交叠,把天空分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格子,两只飞鸟高高地翱翔,成为两个黑色的圆点,从一格穿行到另一格。 她说不然怎么办呢?有新徒弟,就会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变成新的记忆,新的记忆会填进新的格子,和过去的格子交叉叠加,小陶的人生就变得五彩斑斓了。 只能抱着一丝丝往事,不停不停地追忆反刍的长生者,多可怜啊。 陆远笛高高举起一只手臂,掐了一截带着新芽的枝,递给楚流雪。 “你的身世并不平凡。” 陆远笛看着少女变化一丝的表情,笑了。 “别紧张,我不是要质问你。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就算陶眠想收一个普通平凡的徒弟,我想也是办不到的。顾园和我,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你也一样。” 她顿了顿。 “但你胜在还有选择。” 陆远笛没有说许多话,她大抵是不愿意干涉小师妹的想法。 就像师父陶眠,她同样相信,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因缘。 她说下山或者不下山,陶眠都不会阻拦。但小师妹要明白一件事,下山的人,可就难回这山了。 陆远笛的离开和她的到来一样突然,她在天亮之前出发了。 陶眠独自送别徒弟。 临行时他礼节性地提了一句,怎么不多留两天。徒弟的回答不出意外让他后背一凉,她说再流连几日,她怕忍不住放火烧了这山,逼迫陶眠跟她回王都。 看着陶眠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陆远笛反而笑了出来。 “师父,我走了。” 陆远笛说出这声道别时,师徒再度心意相通,仿佛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二徒弟不会再回桃花山了。 她知道自己对陶眠逾越的感情只会与日俱增,骨子里的偏执和癫狂迟早会驱使她做出过分的事。但陶眠能如何反击呢?曾经她夜夜“暗杀”,师父也不过是挡剑拆招,不伤她分毫。桃花仙人战无不胜,天底下唯一能伤他的,只有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陶眠又不肯为她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他骗天骗地瞎话张口就来,唯独一颗真心不忍欺。 陆远笛想,这可真是无解的难题。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如是,便一别两宽吧。 第19章 预言和结局 陆远笛离开后,桃花山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楚随烟继续修炼《噬魂掌》和《天尽六变》,取得进步不小,但唯独《天尽六变》的最后一变,他无论如何都掌握不了。 《天尽六变》,顾名思义,有六式。习得此术者,可变器物、花木、飞虫、鸟兽、分身、魇祷。 其中魇祷一式最为复杂。此式是施术者变幻为受术者心中最为渴求或惧怕之人事物,以此来迷惑对方取胜。 陶眠试了许多办法来教他,均未果。 楚随烟不免泄气。 “还是师父厉害,秘籍翻上三两遍就习得了。” 陶眠安慰他。 “没事,比不上师父,不丢人。毕竟师父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旁边的楚流雪听得真无语。 “你要是不会安慰人就少说两句。” “怎么,实话还不许说啊?” 楚流雪没有接着理直气壮的陶眠说话,而是问楚随烟。 “你学不会这最后一式,是否与练习的对象有关?银票的心看上去是块实心铁砣子,没有什么恐惧或渴望的东西。” 楚随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噢。” “是什么是,”陶眠削了他的后脑勺一记,少年哎呀一声,双手抱住脑壳,“师父的心当然也是肉做的,别听你姐姐胡说。” “我错了小陶师父……” 关于楚随烟学不会《天尽六变》最后一变这件事,他们三人仅仅拌了几句嘴,就翻篇儿了。 不会就不会,在陶眠这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目前桃花山三人的衣食起居基本由楚流雪负责。最初决定三人轮着做饭,但楚随烟烧出来的东西不是糊就是咸,压根没法吃。 陶眠就更为炸裂,他差点把伙房烧秃一半。 楚流雪不敢置信地问他以前是怎么过的,他说吸纳天地灵气。 一言以蔽之——喝西北风。 楚流雪对于烧饭这件事并不排斥,可她讨厌刷碗,于是这活就归了弟弟。 陶眠也不得闲,他要遛鸡。 在精心照料之下,乌常在愈发肥美。楚流雪某日捧着簸箕出来晒药草,正撞见陶眠蹲在地上,对着乌常在,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 乌常在好歹是一只百岁老鸡,有一定的识人本领。它机灵地拍拍翅膀,躲在楚流雪身后。 楚流雪低头。 “你要实在馋,我就把它拔毛炖了。” 乌常在浑身的毛一抖。 “不了,”陶眠遗憾地望着鸡,“留着它吧,是个念想。” 念什么呢?想什么呢?楚流雪不晓得。 她把手中的簸箕上下掂了掂,药草散发幽香。 这药是给楚随烟准备的。 楚随烟身子弱,自小就有头疼的毛病。发作的时间不固定,一旦疼起来就要他半条命。 她带着弟弟四处流浪的那段日子,没有钱去医馆看,只能无措地抱住疼到四肢蜷缩的他。 如今有陶眠在,办法多了。虽然无法根治,但症状要比过去缓解许多。 起初这病楚随烟不提,怕陶眠嫌他麻烦,把他们姐弟二人扫地出门。 是楚流雪主动找到陶眠交代的。 她说弟弟有顽疾在身,希望陶眠能想想办法,她愿意当牛做马。 陶眠说你一个小孩,当牛当马作甚?你就当个小孩,别的不要管。 小陶仙人最初是没有点医术这个技能的。他的大弟子和二弟子,一个比一个身体强健,精力比当师父的都旺盛。顾园早逝与他的过度劳累有关,陆远笛就不说了,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有余力监禁师父。 陶眠自己也极少生病。 眼下急着用了,陶眠却暂时没有适宜的法子。他向金手指提出请求,金手指没理睬,估计那个善医的徒弟还在很远之后的未来等着他。 自己不懂,金手指不给,全都没关系。 因为陶眠有钱。 小陶仙人在凡间其实拥有自己的人脉,他只是很少动用。当初顾园留给他的那些山庄铺子,还有陆远笛赠予他的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楼,都有专人打理。 这些人交际的圈子就广了。陶眠修书两封,短短数日,他就得到了若干个答复。 自动忽略那些埋怨他当撒手掌柜的废话,剩下的方法,陶眠摘取了两个可行的。 喝药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法子,是把灵力注入头部穴位。 晒药熬药是楚流雪的事,后者归陶眠负责,她帮不上忙。 陶眠也让她不必管。 楚随烟的旧疾发作往往是在深夜,持续的时间短则一夜,多则七天。 最初楚流雪不放心,偷偷跑去弟弟的房间看过几次。 楚随烟的头疼起来就会让他处于混沌的状态,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会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紧绷。 这时陶眠就让小孩枕着自己的腿,慢慢地把灵力输进穴位。灵力不能一次性输太多,否则楚随烟的头就会炸开。这期间只能由师父聚精会神地照看全程,半点不能松懈。 楚随烟口中呼出的痛苦呓语渐渐消失,他闭着眼睛的面容变得平缓。这时的陶眠仍不敢离身,他伸长手臂取了桌上柔软的帕子,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等候窗外天明。 徒弟睡了,他不能睡。他就这样整夜整夜地不合眼,直到楚随烟这段发病期过去。 楚随烟病好之后什么都不知道,活蹦乱跳地去找师父练剑。楚流雪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半路拦住弟弟,让他跟着自己去拣柴火。 楚流雪曾向陶眠提出过代劳,却被师父弹了一下额头。 “平时练功偷懒就罢了,这时候要拿弟弟的命来赌?” 楚流雪只好闭紧嘴巴,不再提及此事。 少年跟在她的身后,还在埋怨姐姐乱使唤人,不放他去找师父玩。 楚流雪没接他的话茬,一路上寡言少语,只是低头拣树枝。她拣的比弟弟多,满满一怀。弟弟也没能偷懒,这堆树枝都是由他抱回去的。 下山的路上,依旧是楚流雪在前,这次她开口了。 她说楚随烟你将来如果下山我一定会把你弄死。 楚随烟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印象中姐姐虽然偶尔欺负他,但都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从未说过这样的重话。 他结巴着问姐你方才说了什么。 楚流雪又重复一遍。 “陶眠不干涉下山的事,他的想法无所谓。但楚随烟,你不许下山。如果你下山,我一定会跟去。跟去,是为了把你弄死。” 因为你下山,就会背叛,会打碎梦境,会让他伤透了心。 那时楚随烟年纪小,还在暗自责怪姐姐的专断。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句预言,也是一句结局。 第20章 来见我 冬至阳生春又来,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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