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无声而落,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究竟是在哭那个过去的少年,还是在哭现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小夭主动提出要去轵邑城里看花灯,璟和玱玹自然都说好。 下午,璟来小月顶接小夭,身着一袭布衫,小夭穿上半旧的男装,戴了顶帽子,玱玹也换了布衣。三人出了神农山后,乘着一辆牛车,夹在赶往城里看花灯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着。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玱玹,不禁笑起来:“你们说我们如今像什么?” 玱玹和璟对视一眼,璟笑而未语,玱玹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镇上时。” 小夭乐道:“可不是嘛!” 牛车后是扶老携幼的人群,有钱的坐着牛车,没钱的自己走着,可不管坐车的、走路的,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脸上带着辛劳一年后满足的笑容。一个骑在父亲肩头的小男孩叽叽喳喳地和父亲说:“阿爹,进了城要买糖果子啊!”父亲洪亮地应道:“中!” 小夭的笑容中掠过怅然。 牛车进了城,此时天已将黑,玱玹说:“花灯还没全点亮,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小夭,你想吃什么?”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发冷,小夭跺跺脚,笑道:“这么冷的天,当然是烤肉了,再来几碗烈酒。” 玱玹大笑,对璟说:“上一次说好了你请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这次得补上。”那一次三人相约去吃烤肉还是在清水镇,因为防风意映的突然出现,变成了玱玹和小夭的两人之约。 璟笑了:“你竟然还记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么,玱玹和璟却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长,不再是轩和十七,实在不知道街上哪里有烤肉铺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着摇摇头:“跟我走吧!” 小夭领着玱玹和璟走街串巷,进了一家烤肉铺子,小夭道:“在我吃过的烤肉铺子中,这家算是又干净又好吃的,不过,我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现在味道如何。” 这些大街小巷的食铺子都是防风邶带她来的,面对着她最亲的两个人,小夭也没刻意掩饰,话语中带出丝丝怅惘。玱玹和璟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风邶来过这里。玱玹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别多想了,璟却是心里一声叹息。 烤肉铺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风隔成了一个个小隔间,小夭他们来得早,占据了最里面的位置,这样纵使再有客人来,也不会看到里面的他们。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坛烈酒,边吃边喝起来。炭火烧得发红,烈酒下了肠肚,玱玹吃得分外香,不禁叹道:“好多年没这么畅快了,日后应该常来外面吃。” 小夭一边用筷子翻着肉块,一边嘀咕:“人心不知足,这世间哪里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玱玹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谁说的?我还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玱玹的碟子里:“要就要呗,反正你折腾的是潇潇他们,又不是我。” 玱玹在小夭额头弹了一记:“牙尖嘴利,一点亏不吃。” 小夭瞪玱玹,璟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脸地对玱玹说:“她对你是只嘴头厉害,实际好处一点不落,对别人倒是笑言笑语,好处却一点不给。” 玱玹笑起来,刚要举箸夹肉,小夭把玱玹碟子里的烤肉转移到璟的碟子里,璟笑道:“谢了!” 玱玹愣了一愣,无奈地笑起来,对小夭说:“再给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边撒调料,一边说:“想吃自己烤!我还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则哪里来的力气牙尖嘴利?” 玱玹软声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没你烤的香。” 小夭说着不给,可等肉熟了,还是先给玱玹夹了一碟子。 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进来,恰被小二领到了隔壁的位置,玱玹和璟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到隔壁的三人在点菜,除了牛羊肉,他们还点了几盘蔬菜和瓜果。这个季节,新鲜的蔬菜和瓜果远比肉贵,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刚才只点了一碟腌菜。显然,这几人非富即贵。 听他们的口音带着明显的轩辕城腔,小夭低声问玱玹:“你认识?” 玱玹点了下头,皱着眉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将军。” 小夭对玱玹做鬼脸,谁叫你把他们召来神农山觐见?活该! 等点完菜,隔壁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谈话。 小夭嘀咕:“肯定在讲秘密。” 她凑到璟身旁,低声对璟说:“不公平,我们怕引起他们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们却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玱玹一眼,笑嘻嘻地说:“如果是在议论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听到他们说什么,你有办法吗?” 璟笑了笑:“没有也得有。”他握着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雾,白雾沉在地上,从屏风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见。 隔壁的说话声传来,倒没有说什么要紧事,只是在比较新都轵邑城和旧都轩辕城,听上去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虽然难舍旧日家园,却都承认现在的新都更适合做都城。根据他们的称呼,小夭推断出,三人中职位最高的是离怨大将军,另外两人,一位是他的内弟,一位是他的侄儿。 三人说了会儿都城,又说起了老轩辕王,一人叹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轩辕王陛下。” 另一人说道:“我们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许有机会叩见陛下。” 小夭笑看着玱玹,玱玹给她写道:“离怨,泽州守军的将军,曾随爷爷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继续写道:“冀州大战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脸上的笑容一滞。 隔壁的三人喝了几碗酒,一个人说道:“姐夫,你曾跟随王姬大将军打赢了冀州之战,想来和王姬大将军交情很好。” 王姬大将军是军中将士对母亲的特殊称呼,小夭努力装作不在意,耳朵却骤然竖了起来,捕捉着离怨的声音,可离怨迟迟没有开口,半晌后,他才说:“那一战,很难说是我们打赢了。”一句话,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依旧有重如山岳的哀伤,让屏风两侧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个语声轻快的男子问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闻最近的流言?就是说高辛大王姬的。” “听闻了。” 离怨的声音波澜不惊,小夭却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将军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觉得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才说:“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离怨不吭声,小夭的身子紧绷。璟握住她的手,小夭却没察觉,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这里就我们三人,都是至亲,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离怨终于开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将军的好友,应龙大将军才和王姬交情深厚,当年的我只是在王姬大将军麾下效力,从没和王姬大将军私下说过话,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小夭的身子骤然松弛下来,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离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日清晨,应龙将军带着我巡营,军营外有喧哗声传来,我们赶过去时,看到王姬和赤宸被赤宸的部下围在中间……” 小夭的身子颤了一下,好似不想再听,璟抬手想撤去法术,小夭又猛地抓住他的手,眼睛圆睁,如野兽一般瞪着前方,凝神倾听。 “赤宸的部下大吵大嚷,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王姬和赤宸通宵未归,他们看到王姬和赤宸一同归来,还拥抱告别,所以在质问赤宸。赤宸一直不说话,应龙将军呵斥了对方,本来将士们已经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对所有人说‘我是和赤宸有私情’。我们全震惊地呆住,以为漏听了个‘没’字,可王姬又非常大声地说了一遍‘我已经喜欢赤宸好几百年了’,声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听到。” 犹如被噩梦魇住,小夭恐惧害怕,全身动弹不得,所有人的声音好似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为……为……为什么?赤宸……赤宸是……大魔头啊!”年轻男子的声音结结巴巴,充满了沮丧,完全无法接受心目中为民战死的王姬居然会喜欢赤宸,他宁愿如流言所说王姬是被奸污了。 离怨一直平稳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我知道你们询问此事不仅仅是关心流言,想来是有人游说你们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们,不行!只要应龙大将军和我活着一日,就不允许军中有任何势力迫害王姬的女儿!” “可是……可是,叔叔……” “没有可是!”离怨的声音千钧压下,真正显示出他是镇守一方的沙场老将。 两位男子都如军人般应诺:“是!” 离怨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人生的很多无奈与残酷,你们都不曾经历,所以不懂,是王姬舍弃了一切,才给了你们机会不去经历。赤宸……他是我们的敌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欢!”离怨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剩下的两人呆坐了一会儿,都跳了起来,匆匆去追离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头,玱玹和璟担忧地看着她,小夭嘴唇翕动,却嗓子发涩,半晌都说不出话。璟拿了水给她,小夭摇头,玱玹把一碗酒递给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从喉咙烧到肠胃,小夭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经黑透,街上灯如海、车如龙。小夭坐得笔直,没有看璟,也没有看玱玹,只是望着窗外。 很久后,她异常平静,异常肯定地说:“我是赤宸的女儿。” 玱玹急速地说:“小夭,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最亲的人。” 璟慢慢地说:“小夭,你我初相逢时,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日后,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依旧是你。” 小夭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玱玹和璟忙站起,小夭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不要跟着我!” 玱玹和璟都停住步子,目送着小夭走出门。 小夭刚走远,一只虚体的九尾白狐从璟袖中跃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玱玹快步走出食铺,对一直守护在外面的暗卫下令:“再派几个人去保护王姬。” 玱玹对璟淡淡地说:“暗卫会护送小夭回小月顶,你回去休息吧!” 玱玹转身离去,璟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玱玹慢慢地转回身子。台阶下,花灯如海,人群熙来攘往,欢声笑语不断,可台阶上,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暗卫的灵力屏蔽,还是恰好没有人来,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只玱玹和璟隔着两盏羊皮灯笼,对视着。 玱玹唇角似含有一点讥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为是王后所为,只有她既想伤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当然地认为陛下也一定在尽力压制流言,可我竭尽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涂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农氏施压,仍没有办法阻止流言的传开,我才觉得不像是王后。推动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强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选择,可陛下若真不想扫了小夭的玩兴,离怨将军根本不可能踏入这间食铺,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想让小夭与离怨将军三人‘偶遇’。” 玱玹淡淡而笑:“丰隆曾一再说你心有百窍,智慧无双,我还不太相信,如今看来,你倒是担得起丰隆的盛赞。” 璟说:“陛下,不是小夭不够聪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会伤害她。” 玱玹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说:“我就是想保护她才这么做。” 虽然璟已经推测到玱玹的用意,但证实了,依旧震撼,他沉默地后退几步,向玱玹行礼:“草民告退。” 玱玹没有说话,只是冷然而立,看着璟走下台阶,汇入人群。 小夭随着观赏花灯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过了几条长街,看到了多少盏花灯,却是完全不知。时而经过长街,时而走入陋巷,小夭觉得自己是漫无目的、随意乱走,但当她停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小夭才明白,她想来的就是这里。 小夭缓缓推开木门,上一次来,这里炉火通红、满锅驴肉、香味四溢,这一次,却是灶冷锅空,屋寒灯灭。那个做得一手好驴肉的独臂老头已经不再做驴肉了吗? 小夭掀起破旧的布帘子,走到院内,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内一片枯败萧瑟,待客的两张木案堆在墙角,满是灰尘。 小夭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老伯、老伯……” 没有人回答,小夭推开屋门。屋内的旧木案上有一个灵位、三炷未烧完的残香。眼前的一切已经清楚地告诉她,独臂老头去往了何处。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进屋子,缓缓坐到木榻上。 屋子本来就很破旧,如今没了人住,闻着有一股霉味,小夭却不愿离开,也许,只有这个地方才真正欢迎她。 小夭看着灵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轻声说道:“老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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